今天从图书馆出来,绕了个远路,沿着小湖慢慢地走,过桥时,我忍不住停下,眺望渐变的蓝黑色静谧的天空映在湖中,染出一片燃烧的火焰,最后的落日余晖。枯树高高地,鸟巢显得孤零零地可泣,归鸟连着啸叫三声,划过长天,我忽地被这寒气染着,竟觉得清醒开阔起来,坚定地朝住处走去,任由那风旗的杆子叮当叮当地在身后缓慢奏响。

我的朋友明天就要离开了,看着湖面的时候,我是这样想的。

我们昨日傍晚约着小叙了一下,谈到下面一段时间的计划,原本以为的下周竟一下变成了这周。他苦笑了一下,我说,那这真是最后一面了。

我们在咖啡馆外郑重地拥抱告别,祝福,在岔路口走向各自的方向。我以为我会有些仓皇地跑开,但我只是缓慢地在夜色中走着,水面泛着些许灯光的倒影,有鸭子在轻轻地濮水。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着某个人一秒一秒地从我的生命旅程中离开。

步伐无意识地加快了,再转个角就快到家了。忽地,树枝轻轻地刮了我一下,让我想起接到奶奶去世的电话的那个阳光洒的过于烂漫的周日早上。

我们原本是要去计划去镇上吃早餐的。

我接到电话,笑笑坐在窗边等我,我从厕所走到桌子前,安静了两到三秒,紧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从胸中涌出,我顺着它仰起头,眼泪便留下来,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而是谁给我抹上的,我抽咽着,哽咽地想要压住声音,猛地从桌上站起,来回踱步两次,又难以自控地颤抖。房间安静得让人觉得阳光甚是喧嚣,我反复地挣扎着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直到用完最后一张纸巾。

我们还是出门了。骑车去恩斯赫德的路上,落叶溅满阳光的碎片,奶牛哞哞地在一旁安静地吃草,我们无声地在这乡间小道上驰着。一阵风卷过树枝,凛冽的空气从我的脸庞的泪痕轻轻划过。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肩头卸下,我突然开心地笑了。心也跟着沉静了下来,一扫往常的浮躁,欣赏起那冬日的美丽。

原来是这样,走在昨日的我和走在今日的我也都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常常会忘记,我还拥有着这种完全地忘记自己,纯粹地为他人祝福或悲伤的心境。

稻盛和夫曾说:

如果有人问我:“你为何来到这世上?”我会毫不含糊地回答:“是为了在人生谢幕之时的灵魂,比人生开幕之初更纯洁一点,或者说带着更美好,更崇高的灵魂去迎接死亡。”

亲人离世,朋友离开,世间这些平凡的瞬间却超乎寻常地放大了这种名为爱的信念行为。它们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启发我们,考验我们。人与人之间连接的厚重与脆弱同时在这座纤细的桥梁之上得以展现,而我们的脚下,却是平凡的日常的无尽考验。

与其说分离是最艰难的时刻,不如说是最纯粹而安静的时刻,因为我们的心在这短暂的窗口里可以丝毫不受怀疑与牵绊地用它认为最好的独特方式运转。而在遭受不公的愤懑,面临背叛的惶惑,独身龃龉的不安,以及郁郁不得的傲慢中,我们又能几分想到曾经的或是未来的促膝长谈,惺惺相惜,或是生离死别呢。突然的失去可以将我们的灵魂按在现实的悬崖边上,让那个在幻想中变得空虚的自己更加清醒。但那已经来到缘分的终点,我们只是在品尝自己在有限的时空中投入的心力罢了。

我在高中毕业的时候,曾托朋友要到了一位暗恋过的男生的联系方式,向他表达了:我曾真诚地喜欢过你,即便与你无关,我仍希望你在未来可能的消沉之时能够想到曾有人纯粹地喜欢过你。

我至今仍觉的那是流淌着傻瓜之血而充满勇气的行为。当时的我从未想过那次的短短几言也会是和一个人唯一的交集,却冥冥之中是怀揣着这样的觉悟的。

在明知有限的交集中,我们可以做出颇有决心的选择;那在与身边更加亲近之人相处之时,难道我们可以怀揣着,反正明天还会再见的心情吗?

我在采访一位来自泰国的同学的时候得知,她的父亲在她出国的前一天因癌症离世,尽管她之前常认为父亲武断固执,与父亲多有意见不合,常有口角,但是在得知父亲即将离世的最后那几个月里,他们却彼此真诚地讲了许多自己的想法,而她如今常常后悔没有早点领会父亲的苦心。我心想,她的父亲在那时了解到女儿的想法也一定时时感到懊悔。

去年的时候,我在一次小组合作中对一位组员的冷漠和虚荣常怀有不满怨愤,大家都在努力工作,他却在一边炫耀自己拿到的优秀实习,在最后合作结束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好好告别。谁知道夏天的时候,他因意外去世,甚至还没去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公司上过班。我忽然觉得世事无常,自己曾经的情绪真是小孩子心性。

人生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漂泊之人多深有此体会。

与人相处的专注并不是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如果我们有选择地让自己在和某些人相处时心神散乱,心生傲慢或鄙夷,那么我们在和自认为重要之人相处时,也不会拥有真正郑重的心意。如果我们在与自己独处的时候厌弃轻贱自己,那我们在和他人一起的时候也难以达到更深层次的理解与接纳。

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磨练自己,以渴求在努力中展现的某种生命的光辉罢了。

在去往春天的桥上,我常常独身一人,和所有其他身在人群中的人一样。

但我知道,走过这座桥,大概下一次见到故人之时,我已能够温柔而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笑着听听对方的故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