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芬兰的租住的公寓傍着森林,有一个小院子,笑笑常常飞来同住。
冬天日照短,雪积的有半人高,我们就在中午简单地吃完饭后穿上厚厚的外套去附近散步,光线透过高耸的松林落在积雪上,闪着奇异的光芒,身旁练习越野滑雪的大叔们则步伐矫健,很快就不见踪影;
春秋的天气晴好,傍晚的阳光还不算刺眼,泡杯咖啡坐在阳台上,读会儿书,聊聊天,向后仰躺,云在高高的天上流得极快,时间却过得似乎特别慢;
现在入夏,依然凉爽,坐在十点晚归的公交上,远远便能望见灿烂的火烧云在天边舒展开来……
步行回家的路上,需要穿过一小片森林,无论凌晨五点还是晚上十一点,总能遇到安静遛狗的路人;还有一次把钱包忘在了公交车上,第二天去市中心失物招领的地方,负责的阿姨在系统里搜索起我的姓,转而莞尔一笑:“You are very lucky!”
Lucky
每每和友人提及一些所遇所感,不止一人感慨我的幸运。
如果说一年前的我还推辞着不肯承认,现在我倒是觉得过度的谦虚本身是一种骄傲了,因而总是大方地说,是啊我对目前的生活相当满意呢。
曾几何时,这种对生活和对自己的接纳与喜爱,已经如呼吸一般自然了呢?
初来芬兰,我是带着些不安和焦虑的。那时候我的身上还有着挥之不去的拧巴和纠缠交错的嫉妒自卑,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思和无能为力的空洞感密密地织在我的思忖与言行之中。
开始申请的时候,我憎恨自己原有的环境,割席般地逃离,又期待衣锦还乡般地博得关注。
然后我终于累了,便对笑笑说,我不想去美国了,我觉得我去了也不过是再次在竞争的泥沼中挣扎罢了,赢了又如何?美好的感情也好,华丽的事业也罢,只要我还心存恐惧,即使能够拥有它们,也无法真正地让我产生对生活的兴趣和动力。
笑笑说好,我去哪里都可以。
那时候,也许是在导师的经历影响下,我便隐约觉得北欧会是能够让我安心探索内在的地方,最终只申请了感兴趣的两个项目,并如愿和笑笑一起来了欧洲。
School
说到大学的导师,我真的很感激,但总觉得有些话没有说出过口,让我多少带着些错过时机的遗憾。
我很早便加入了实验室,那时候我还很天真,和导师谈天都是说我要毕业后留美直博。导师则诚恳地建议我在实验室读硕士多多积累研究成果,之后再出国读博,必能有一番成就。可那时急功近利的自己哪里听的进去,很是浮躁地做着事情,但总是觉得压力很大,毫无研究的乐趣,又骄傲地不肯承认,给自己更大的压力,以为这样自己就能走在正轨上。
这些时候,导师总是很有耐心,待我如朋友,和我细细地探讨各种研究问题,经常提一些新的话题让我尝试,想要激发我的兴趣,闲聊时既会讲些他在芬兰的趣事,也会和我吐槽他遇到的烦恼和压力。
但反倒是那时候的我,很难待导师如朋友。在我心里,他依然属于师长,是让我从小就有点害怕难以亲近和放松的那一类存在。我依然有那种想要讨好和符合他的期待的惯性,而这种给自己施加的扭曲的心理压力日益增长,逐渐让我失去了研究的内在兴趣;而我也逐渐意识到,并不真正对自己所做的研究感兴趣的自己,同样也不是导师所期待的。
于是,不顾父母老师的劝说,我执意离开原本的专业和学校。
导师只以为我对本专业不感兴趣,甚至有点懊悔觉得没能激发我的兴趣。毕业那天,我去找他合影,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个小钱包,说是给我准备的毕业礼物,希望我在国外学有所成。
(没错,便是我每日用着,不小心落在公交车上又找回的这只)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从没见过毕业老师给学生送礼物的,感动和歉疚梗在心头,从办公室退出来,我在走廊上兴奋地跑了一段,然后自己偷偷抹了抹眼泪。
我知道我欺骗了导师,我不是真的对我新选择的专业有多大的兴趣,而只是我无法忍受自己这样拧巴地生活着。我的选择更多关乎我内心仍有些模糊的需要。我总觉得导师真诚地帮助我指导我,他的处事风格和研究状态也影响我良多,我却没有对他足够真诚——因为我那时候应该不是真的对做学术研究感兴趣的,我总是假装很有兴趣,即使那时候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我怀着这样歉疚的心情来到芬兰,一度不敢和导师联系;直到我逐渐适应Aalto的一切,才终于释怀。
我想我是幸运的,如果在武大,遇到像导师那样老师需要积攒很多的运气,那么在Aalto这一年,我遇到的几乎每一位教授,都是像我导师那样真诚、开放和放松的人。
起初,我还是很害怕和老师交流,但是随着线下课的开放,和老师直接接触的机会变多,我才发现他们从来不想展现什么,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来帮助你的。
我们在workshop遇到的非本专业老师在被我们抓住教我们解决程序问题时,一边会和我们闲扯最近护士群体的抗议并不能发挥效果的客观上的原因,一边拿出纸非常仔细地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还时不时来关心我们解决的怎么样。
还有像母亲般发自心底只关心你学到了多少,如何帮助你提升的学术英语课老师;比学生还害羞,仿佛很不情愿说话,实际上在很认真地思考和提出对我们项目的建议,事后还默默帮我们多报了一倍经费的专业教授……
我感念在这里生活的点滴,更是因为他们帮助我卸下防备,让我学会用一种柔软的姿态对待自己的生活与经历。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让大家紧张不安乃至讨厌的startup experience的商业演讲客座老师(因为他总在课上让人毫无准备地上台进行商业演讲练习,并且总是非常严格毫不留情地当众指出问题)的最后一节课。
在当着全班同学做完可以用糟糕透顶形容的即兴演讲后,我的大脑紧张的近乎空白,不知所措地等待他的点评。他却走到我旁边,让我拿着话筒跟着他大声地念“I forgive myself”。忽然,脑子里的对他人看法在意的叫嚣对自己的指责懊悔全都安静了下来,好像魔法般地,我开始原谅自己。
从那之后,我只要回想让我尴尬而不安的经历,脑子里都会想起这句“I forgive myself”。
Friends
伴随着对自己的关怀和谅解而来的,还有对自己不合群的忧虑的消散。
本科毕业后,离开了原本的圈子,做手术然后在家休养,少了很多交往;但很快,搬到Aalto的我,面临起新的挑战,惯性再次占了上风,没有来由地,我几乎是渴求地想在这里结识国际生的朋友。
事情并不会总是那么顺利,在orientation week参加了几次party之后,我几乎是仓皇地不愿再多参加party了。但我不甘心,我总觉得,既然别人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如果现在的我能够回到半年前,我一定会抱住当时缩在沙发里哭闹的自己说:
“不必害怕,你对这种肤浅的交流不感兴趣才会这样,你只是还没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而已。”
后来,我似乎忘记了许多的细节,但我逐渐有了几位交心的留学生朋友,是可以促膝长谈,毫无保留地交付真心的关系。我至今仍记得的一幕是刚开学的时候,那时候我和听雨还不熟,她边吃饭边嘟囔着提及说自己的理想是做芬兰的公交车司机;我的内心闪过一道光,原来,有人和我注意到了一样的事情,一样惊异于芬兰公交车司机出神入化的开车技术(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哈哈)……
总之,我不太孤独,笑笑不在这里,兴致盎然地制作甜点的日子仍会有人大喊着好吃好吃,再给我多来一块;和朋友们一起在赫尔辛基偶尔闲逛,吹着来自波罗的海的海风,我觉得很满足。
然而,尽管逐渐放下执念,我心里多少是有道坎的,我总觉得是因为自己英语不够好或是不爱参加学校活动,才无法交到比较交心的外国朋友。直到近日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Aalto,不想留下什么遗憾,鼓起勇气和一位课上认识觉得很投缘的姐姐联系。我们在Design Factory的休息室一口气聊了三个小时彼此都浑然不觉,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只是之前没遇到对的人罢。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你终于在一片土地上有了些牵绊,一想到如果以后再次回到这里,会有人非常期待你的到来,心里就觉得如家一般踏实温暖。
笑笑则发消息说,看你以后哭的时候还说不说自己英语不好了。
我笑了,在人际关系上,我只是逐渐学着控制贪心罢了。
几位老友,三两近邻,一人相知,父母康健,此生足矣。
Family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父母老了呢,是从自己又长大了一点点开始吧。
亲近的朋友都说,我不太回忆过去,确实如此;其实我也很少想家。我只在去年冬天爸爸憋了半天说想丫头了的那个晚上默默掉过眼泪。
原来我骨子里是个蛮冷漠的人。
(不过没关系,笑笑喜欢坏女人,笑)
但我没有和别人说过,我能够不眷恋家的温暖,不是因为我讨厌家庭,而是因为我的父母他们懂得真正的爱,他们教会了我这种能力,让我能够勇敢地过自己的生活。
人在无法与自己和解的时候,便无法和家庭和解。
这真是个大白话啊,但我费了很久才搞明白。
在我还稍年轻一点的时候,和所有前额叶还没有发育好的年轻人一样,还在和自己的情绪问题抗争,根本无暇顾及他人的感受。
也许是年龄到了,也许是生活经验的支撑,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父母也有自己的需求,只是他们懂得如何识别和用自己的能力满足自己的需求,也懂得如何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寻求他人的帮助。对他们而言已经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能力,我们也许要从头学起。他们把握的不好的地方,期待我们来做的更好。
我要给自己一点耐心。
End
上周在瑞士小住了几日。周末在笑笑住处的后山上散步,起伏绵延的青色麦田在霞光中柔和朦胧。穿过一排排刚抽芽的葡萄藤时,我们聊起粮食问题,很多的事情正在以飞快地速度变化着。
想到此种,我忽然对笑笑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在田野里生活,因此我才熟悉了一些植物,我奶奶的院子里有个池塘,夏天的夜里有很多萤火虫,旁边还有竹林,我还和哥哥们在里面掏过鸟蛋,但那样的生活已经离我好远了。但我相信,人与人的需求都是相通的。
我们站在田埂上,看飞机将蓝天分割开来,远处的雪山在夕照下呈现出诱人的金色。
我从未如此坚定想要让自己变得幸福。
尝试着开始信任自己这件事,就像一个盲人刚开始适应光明一样。在我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我可以置身事外,但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该保持沉默。我知道,有很多的声音会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但如果我不能辨别,我的大脑也不过只是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如今,我们甚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过“躺平”这个词了,我恍然察觉,生活本身正如此真诚地川流过我的认知,一切都已像呼吸一样自然。